清影随风

游子梦

清影随风
文/游子梦

暮色是从檐角的飞翘开始漫进来的。先是把青灰瓦当染成浅黛，再顺着木柱往下淌，绕过窗棂上半旧的雕花，最后轻轻落在案头那盏青瓷瓶上。瓶里插着几枝早桂，花瓣还带着白日里晒透的暖，此刻被暮色裹着，倒生出几分软来。我正低头翻一本旧词，指尖刚触到“疏影横斜”四个字，忽觉眼前的光暗了暗——抬眼时，才发现窗纸上映着一团浅淡的影子，是檐下那丛文竹的枝，正随着风轻轻晃。

这便是夜的序曲了。风是从巷口来的，带着巷尾老井里渗出来的凉，一路穿过墙根的草，绕过门扉上挂着的铜铃，最后才溜进这方小院。它不疾不徐，像个熟客，先拂过文竹的叶，让那些细枝在窗上描出细碎的纹；再蹭过院中的老桂，摇得几朵半开的花落在青石阶上，连带着影子也颤了颤。我索性合了书，搬了竹椅坐在檐下，看那些影子在地上、墙上、甚至我的衣襟上漫移，倒觉得比读词更有滋味。

文竹的影子是最细巧的。它的枝本就纤细，经了暮色与灯光的晕染，落在地上时便成了一缕缕淡墨，风稍一动，那些墨丝便跟着牵牵连连，像谁用毛笔在素笺上写行书，笔锋轻转间，满纸都是灵动的意。有时风急些，枝桠晃得厉害，影子便会叠在一起，成了一团朦胧的雾，可等风缓下来，又会慢慢舒展开，还原成一根根清晰的线，连叶尖的小齿都能辨得分明。我曾蹲在地上看它，看它的影子从墙根爬到石阶，再从石阶爬到我的鞋尖，像个好奇的孩子，悄悄碰了碰我的鞋，又赶紧缩回去，惹得我忍不住笑——这影子竟也带着几分憨态。

院里的老桂树，影子又是另一种模样。它的枝粗些，叶也密，影子落在地上便成了一片浓淡相间的墨团，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风过时，树叶簌簌响，影子也跟着晃，那些浓的地方会淡一点，淡的地方又会浓一点，恍若画中的云在流动。若是有月光漏下来，那就更妙了——月光是冷的白，桂影是暖的墨，白与墨叠在一起，落在青石阶上，便成了“桂影斑驳”的实景。我曾在中秋夜看过一回，那时桂花开得正盛，满院都是甜香，月光把桂树的影子拓在地上，风卷着花香与月影，让那些影子里都裹着甜意。我伸手去触，指尖穿过的是风，是月光，是桂香，唯独碰不到那团影，倒觉得自己也成了这影里的一部分，与这夜、这树、这风融在了一起。

有时风会带些意外的客来。比如邻院的猫，踩着墙头等月亮时，会把影子投在我院中的墙上。那影子圆滚滚的，耳朵是尖的，尾巴是弯的，风一动，尾巴便会轻轻扫过墙面，像在逗墙上的桂影玩。它蹲在墙上时，影子便定定地落在那里，像幅小小的剪影；等它跳下来，影子便跟着它跑，从墙根跑到石阶，再从石阶跑到花架下，闹出一阵细碎的响动。我从不惊它，只看着它的影子在院里绕圈，有时它会停下来，对着自己的影子弓起背，像是在与另一个自己对峙，那模样惹得我笑出声，它却竖起耳朵，瞥了我一眼，叼着一片落叶跑了，只留下一道晃动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巷口的暮色里。

还有雨时的影子，最是缠绵。江南的雨多是细的，像牛毛，像花针，落在叶上、瓦上、阶上，都带着极轻的响。这时的影子会被雨打湿，变得更淡，更软，贴在地上像一层薄纱。文竹的影子被雨淋过，墨丝会晕开一点，成了模糊的线；桂树的影子则会洇出一圈圈浅痕，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我撑着伞站在檐下，看雨丝把影子织成一张软网，风穿过网眼时，会带着雨的凉，也带着影的柔。有一回雨下得久，我看见一只蜗牛爬过石阶，它的影子极小，被雨裹着，几乎要看不见，可它仍慢慢爬，影子也跟着慢慢移，像在这雨夜里写一首极慢的诗。

我常想，这清影原是没有魂的，是风给了它魂，是光给了它形，才让它成了这夜里最鲜活的存在。它不像白日里的影子那般刻板——白日的阳光烈，影子也硬，边缘锋利得像刀，连叶的纹路都显得刺眼；而夜里的影子，被暮色、灯光、月光揉过，便软了下来，连棱角都成了圆的，像被人用手轻轻抚过。它也不像灯下的影子那般厚重——灯下的影子浓得化不开，贴在地上像块墨渍，少了几分灵动；而随风的清影，是淡的，是轻的，风来便动，风去便静，像一缕烟，像一片云，自在得很。

有一回我在灯下写字，笔尖刚蘸了墨，忽觉纸上映着一团影子，是窗外的竹影，正落在纸的右上角。我顿了顿，没有拂去它，反倒顺着影子的轮廓，添了几笔竹叶。等字写好，再看那纸，墨字与竹影叠在一起，竟像是字从影里生出来，影从字里透出来，分不清哪是字，哪是影。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古人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原来影子也能与文字相融，成了另一种意趣。

后来我去外地小住，住在一间临湖的客栈里。夜里推开窗，湖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岸边的柳丝垂在水面上，影子落在湖里，被水波晃得支离破碎。我站在窗前看了许久，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柳影虽美，却少了文竹的细巧，少了桂影的暖，更没有邻院猫的憨态，倒像是一幅精致却没有烟火气的画。那时我才明白，我念着的不是别处的影子，而是院里那丛文竹、那棵老桂，是风穿过院角时的声音，是影子落在我衣襟上的温度——那些寻常的景致，早已刻进了我的日子里，成了最妥帖的牵挂。

如今回到小院，再看那些清影随风，依旧觉得新鲜。文竹的枝又长了些，影子落在窗上时，比从前更密了；老桂树结了些小小的桂子，影子里便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意。风还是从前的风，从巷口来，带着老井的凉，拂过枝桠，摇过花影，依旧像个熟客，轻轻叩着我的窗。

有时我会想，人这一辈子，不也像这清影吗？我们在尘世里走，会遇到不同的风——有时是暖的，像春日里的风，让我们的影子变得柔软；有时是凉的，像秋夜里的风，让我们的影子多了几分沉静。我们也会遇到不同的光——有时是亮的，像正午的太阳，让我们的影子清晰分明；有时是暗的，像暮色里的灯，让我们的影子朦胧温和。可无论风怎么吹，光怎么变，我们始终是那团影，带着自己的形，自己的意，在时光里轻轻晃。

就像此刻，风又起了，文竹的影子在窗上描着新的纹，桂树的影子在地上铺着淡的墨。我坐在檐下，手里捧着一杯温茶，看那些影子在我眼前漫移，听风穿过枝桠的声，闻空气中飘着的桂香。没有急事要做，没有琐事要想，只与这清影、这晚风、这夜色作伴，便觉得心里满当当的，像被温水泡过的茶，暖得妥帖。

原来最寻常的日子，最淡的影子，最缓的风，才是岁月里最珍贵的馈赠。它不像繁花那般夺目，也不像烈酒那般浓烈，却像一杯温茶，一口便暖到心底；像一缕清影，一晃便印在眉间。只要你愿意停下来，看一眼檐下的影，听一阵穿院的风，便会发现，这世间的温柔，原都藏在这些细碎的光景里，不声不响，却从未缺席。

夜深时，风渐渐缓了，文竹的影子也静了下来，乖乖地贴在窗上，像幅定格的画。我起身回屋，回头时，看见月光落在院中的老桂树上，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一直延伸到巷口，像一条温柔的路，等着下一阵风来，再赴一场与影子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