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 病(小说) 高致贤 华姐病重,送省城住院已久,听说还动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手术,切除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现在病情怎么样了? 出差外地,归途经过省城,匆匆赶去看望华姐。 省医住院部,几幢红墙碧瓦的病房,掩映于林荫之间,进门处一道大铁门,平时关着,人从小门出进。门前那条通道上,行者络绎不绝。走到门边,只见外面的,一个个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进去探病;里面的,一个个提着小包大包的礼品出来。明明是病人吃不了的。人们川流不息,形成一股“礼尚往来”的浊流。 华姐住在哪里呢?事先不知道,我踯躅于大铁门外,眼瞅人流,想找个熟人问问。正在着急之时,眼前忽然一亮,人流中那花枝招展的不是华姐的儿媳小丽吗?正想上前叫问,忽听她大声谩骂:“妈x!这个来看,那个来看,东西都不送一点,烦死人了!” “怎么,有来看病人不带礼品的吗?怪啦!”与她同行的的一女青年语中惊诧。 “那些乡巴佬些了嘛,烦人!”又是小丽的声音。这声音使我突然想起:礼物、营养品!现在我什么也没有带,怎么好空手去看久违的华姐呢?华姐倒没什么,可是…… 以前在乡里,我与华姐邻居多年,做事不分你我,吃饭你我不分,活像一家人。后来,华姐搬进县城去了,住上高房大屋,虽然也隔得不远,但往来就不太方便了。一次,我从她家屋后经过。她叫我下午到她家去玩,也没有说什么事。我也想找她唠唠家常,诉些不快。办完事后,已至下午,我就咚咚咚往她家跑去。进门一看,她家里坐着不是客人,外面还有不少人陆续进去,每个人都提着礼品。今天是她的生日。我突然想起来了。大家都送礼祝寿,唯有我是两只肩头抬一张嘴,姑娘屙尿——手里没有拿的。好不尴尬吆。她家小丽爱理不理的,好像没有看到我一样。使我进退为难,喊了一声华姐。一些客人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华姐不知正在屋里做什么,循声匆匆窜出来,看我没有带礼物,显得一脸狼狈。她心中早知一二,也是面带愧色,一时陷入尴尬之中。小丽的目光投向她,好似在向她讽刺道:“妈妈,看你那样的穷鬼亲戚,丢人现眼的。” 好在华姐的脑子不是一般灵光。她突然一个喉下转机,指着我嗔怪道:“你呀,老亲老戚的,这样来坐一下哩就行了嘛,为什么要先买那样贵的东西来,我正要找你算账嘞!”说话时不断向我使眼色,随着就转身进屋去了。我正感莫名其妙之时,她又提着四瓶漆盒精装的茅台酒出来,故意往我面前一晃:“看你买这些东西来做哪样嘛!”我更莫名其妙之时,她又将酒递给她儿媳小丽:“这是你叔叔昨天拿来的,看他,放你那边屋头去!”这时小丽才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发现了我,甜甜地叫我一声“叔叔——!” 华姐这一连串的动作,天衣无缝,家人、客人全被蒙在鼓里,只有我心里明白:她在替我争面子。我十分佩服她的应变能力,但我又像吃了一个死苍蝇,心里难过极了!我真想哭,又哭不出声来,只好强装笑脸为华姐祝寿。 华姐老了,子女们各自成家立业,分居另住,倒也清静了许多。我进城又可以无拘无束地到她家中摆些龙门阵了。尽管现在很多人以礼视情,以钱敬人,但我同华姐的老作风没有变。所以,今天特地赶来看望她。谁知在门边看到小丽,我能进去吗?没有带礼品,身上只有回家的车费。买了礼品,就无钱买车票回家。这里虽然也有一些亲戚朋友,但都是新的,不像去华姐家那样随便。这里又是省城,要去借钱,得先有礼物才能进门。我今天没有见面礼,怎么好跨人家的门槛呢?要用这车费去买礼物?一旦借不到钱,连今晚上的住宿费也没有。如果空手去看华姐?小丽已先进去了,还有其他人呢?两手空空进去,他们会理我吗?省城送礼之风比县里更重。小丽呢,我受不了不说,还会因为我受到白眼引起华姐的难过,加重她的思想负担,加重她的病情。她躺在病床上,又不能像那次做生那样为我提茅台酒了!唉——!我伫立于医院门边,良久无策,只好默对长空,为华姐祈祷:“苍天啊,请你保佑我的华姐好起来!华姐哟,你安心养病吧,不是兄弟不想来看你,实在是手中无钱,买不起礼物啊,我只好回去准备好礼物再来看你了!华姐啊,我现在来看你呢,又怕遭到白眼反而使你难过。” 从来没有晕过车的我,回家的夜班车上,我感到好晕哟!晕又吐不出来,晕晕乎乎中,只听到前排座位上一对青年男女在闹矛盾。女的说:“你为什么不带礼物去?现在时兴送礼,你不晓得?傻x!乡巴佬!活人会被尿憋死?”那男人无言以对,只好长叹一声:“都怪我穷!” “气?人家当时不撵你滚出了就算对你客气了,蠢猪!”女声高起来。看来这里有我的知音。但人家正在闹矛盾,怎么好搭话?我昏昏欲睡,车过门前我还不知道,幸亏司机大声提醒我。 备好蜂王浆、华姐爱吃的臭豆腐干等,瓶瓶罐罐一大堆,装了两大袋,借口出差省城。 提着厚重的礼品,大大方方进医院,边走边问华姐的病房。问清了便匆匆埋头赶路,巴不得一步跨到华姐的病床边,很好看她几眼,告诉她上次我没有进来看她的苦衷。估计她见我提着这些东西,一定会骂我:“买这些来做哪样嘛,又不是吃不倒,你那点工资用不完?婆娘儿女不吃饭啦!”我定会包不住自己的眼泪,叫一声“华姐啊,你一个人理解我有什么作用?”边想边走,不觉碰到一个人,“瞎啦!”一声把我唤醒,抬头一看,原来是小丽。她看出我来,也似也有些不便。我赶忙问她:“你妈妈住在哪里?” 小丽看了看我手中的礼物,而后才一声似笑非哭地“那里”随手指了指太平间,又回头看着我的礼物。 原来,三四个小时前,华姐咽了气。咽气之前还不时叫我的名字,问我为什么不去看她?!她是叫着我的乳名断气的。 “华姐啊——!老天爷——!”我顿觉眼前一黑,身子随着两袋重重的礼物“嘣”一声摔在地上,心窝里好像刺进一块碎玻璃! 苏醒时,我已经躺在华姐的病床上了。 录后注:此文发表于1996年《遵义文艺》文学季刊第一期。 2019.6.13录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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