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的小说处女作 《德兴造反》 高致贤 (按:这是纪念国庆30周年发表的小说,一直没有录发于网络。而今40年了,值国庆70周年之际,将它录来发于网上,也作为一种纪念方式吧!) 1967年春天,文化大革命正在高潮,青龙山下的八堡公社,也不例外。 解放初期,曾经在这里任过工作组长的吴兴坤同志,已经当了县委书记,被打为全县最大的“走资派”,此时,正由八堡造反团押回公社批判斗争。到了土地垭,押送他的两个青年累了,就勒令他原地坐下。他坐在垭口上,放眼青龙山,眼前的一切多面熟悉啊!田丘土块,有他查田评产的脚印;峻岭崇山,有他植树造林的汗迹。“我怎么又来到这里?”往事,像汹涌的波涛,一下冲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我吴兴坤为啥这样遭难?刚出生两个月,父亲就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四十年前,随母乞讨;三十年前,参加游击队,总算见了天日……现在为何又遭斗争?”记得:随军南下,来到贵州,留在地方工作。1950年春,土匪抢劫八堡街上,县武工队闻讯赶来,在一个垭口上与土匪遭遇。经过一场激战,追回了赃物。当时任队长的他,在战斗中腰部受了重伤。他从昏迷中稍稍清醒的时候,一个两目炯炯,大手粗脚的苗族青年,焦急地蹲在他身边,大声喊着:“同志!同志!”见他睁开眼来,只说了一句:“我叫李德兴”,就背着他走了。在李德兴家住了半天,德兴给他包扎、熬药……;乡亲们来看望他。虽然时间暂短,他却对苗寨添了很深的感情,同德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他当了区委书记,德兴任了乡长。在一次反右倾运动中,德兴被无辜开除工作,并由他宣布李德兴返回农村。后来,虽然又由他亲自为德兴作了甄别、平反,但因各种关系,德兴的工作仍未恢复。为了这事,德兴多次找过他,而且当面指出他冤枉了好人,同他闹了矛盾……。也是在这个垭口,他又结识了另一个青年——王福以。那还是他在井坝区任区委书记的时候,去八堡搞“三秋”,途径这里,也坐在这块石头上休息。一个鼻尖内勾,眼角斜视的青年,从八堡方向走来,似笑非笑地问:“你是吴书记吧!” “是的,你有啥事?” 那青年两手贴腿,毕恭毕敬的一站:“李乡长叫我来接你。”说后,赶忙将他放在身边的东西,哪怕是一支手电筒,也统统收来背上,唯唯诺诺地跟在他的后边。从那以后,王福以对他特别尊敬,尤其是他当了县委书记,王福以提任副乡长后,对他更是五体投地。就是背地里爱借他的名义去吓唬人。吴兴坤因此批评过他,也未批准他入党。可王福以见了他,表面上仍然毕恭毕敬,说一不二,看着他的脸色办事…… “起来走!你呆啦!”押送者的怒骂,打断了他的回忆。他马上想到眼前。听说王福以现在是八堡的造反司令,这到好些,要是李德兴造反呢,那就糟啦…… “坚决打倒三反分子吴兴坤!”斗争大会在王福以的口号声中开始了。事前安排好的发言人依次上台,一个个三言两语就说完了。王福以感到这些发言太不像话,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便跑上台去,对着吴兴坤狂叫:“你这家伙不老实,老子揍死你!”随着骂声,一把揪住吴兴坤的头发,从左台“亮相”到右台,狠狠揍了吴兴坤的腰椎几拳。之后,每个人发言完,他都要对吴兴坤采取一次类似的“革命行动”,打得吴兴坤的枪伤剧痛,不禁“哎哟”起来。 只剩两个人没有发言了,王福以又气又恼,感到今天的大会发言火力太差,丢了他这个堂堂司令的面子。他知道,这次斗得好不好,是关系到他们造反团能不能在县里挂上号,特别是关系到他自己能不能作为造反派头头结合进县革委领导班子的大事。想到这里,他就溜到后台,对几个头头说:“我看,大会不行就开小会,老子们晚上轮流陪伴他……”作了一番“动员”之后,征求意见,只有一人参加,其余的都说有事。他想:两人就两人,实在没有,老子一个人也要干他个通宵!好让县造反司令部知道我王福以的造反精神。但回头一想,觉得一个司令跳独角戏,也不像样,就大发雷霆:“看你们还有一点造反精神没有?走资派大一点就怕啦!小鬼见不得大世面!这是考验人的时候了!你们不干,老子一个人干!怕个球!” 王福以一开始谈话,就震动了坐在屋檐下吧嗒吧嗒地吸烟的李德兴。他知道王福以要对老吴下手了,得想个办法,便向会场边走去…… 随着王福以“怕个球”的狂叫,李德兴从会场边拔起一根五尺多长的篱笆桩,旋风似的冲上台去:“他们不干,我干!”王福以应声扭过头去,见李德兴高高举起篱笆桩,正要朝吴兴坤的头上劈去。吴兴坤见势不妙,把头一偏。这时,台下有个社员一箭步飞上台去,虎的一下撑住李德兴的右手腕,王福以才勉强喊了声:“不能打!”但内心却佩服李德兴的“革命行动”。 李德兴的“革命行动”,使王福以喜出望外,又鼓起他的勇气来,当众大吼:“吴‘三反’,睁开你的狗眼看一看!你不要以为你的群众基础好!看!当初被你迫害的人,正在纷纷觉醒,李德兴就是一个。我们就是要造你的反,要打倒你!要把你打翻在地,踏上千万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说到这里,又转过头来:“今晚上就看我们的” “王司令,少给他啰嗦!”李德兴接过话头,“今晚上的任务交给我啦!斗不倒他,还算造反?!”随着,一把抓住吴兴坤的衣领,拉下台去。吴兴坤暗暗叫苦:“真是冤家路窄啊!今晚上的亏是吃定了……” 散会后。人们议论纷纷: “李德兴真的造起反来了?” “当然啰,吴兴坤把人家的工作都整滑脱了,哪个不寒心……” “看来,今晚上吴兴坤是够吃的了。” “…………” “斗死他活该!斗争,是造反派的脾气;挨打,是走资派的下场嘛!”王福以在人群中一喧嚷,大家就不言语了。他又自言自语地说:“造反不分先后嘛,人家李德兴的革命行动来得快,来得猛,这就像造反派的脾气啦!”说到这里,他车过头去:“德兴大哥,我们一路走吧!” “王司令,这两天你也累够了,你回去休息,等我把‘吴走资’带到中寨走一趟,发动人来斗他。”李德兴说着,拉起吴兴坤,掉头就走。 王福以紧追几步:“我也要去中寨,来,我给你换换手。” “不用你劳神了,王司令。”说着,李德兴把碗口大的拳头,虎一下伸到王福以眼前,晃了晃说:“你闻我这拳头是香的还是臭的?”王福以赶快把头一偏。李德兴补了一句:“他敢怎么样?”就走了。德兴一走,王福以又尾追上去,到了三岔路口,李德兴恍然大悟似的“喔”了一声,说:“王司令,明天见!”就拉着吴兴坤向上寨走去。王福以自讨没趣,骂了声:“妈的,刚造反,就不听老子的指挥了。”便悻悻地走上岔路。 风阵阵,路崎岖,月暗天黑。德兴一声不吭,心想如何让老吴脱险。吴兴坤,心上心下,忖度当晚的处境如何,…… 天黑静了,吴兴坤被带到一个很眼熟的地方——德兴家门外。几十个人追上来看稀奇,王福以的弟弟也在其中挤。德兴把吴兴坤送到后门方向,一路大吼:“快走,你不老实我对不起你!”吼声,震得吴兴坤心惊胆战,也传到探子的耳朵里。 穿过堂屋,越过后箱,跨进石门,进入深院。这里是土改时他分得的地主闺房。四面有高高的围墙,墙下是深深的水沟,真是森严壁垒。对此,德兴感到满意,他认为把老吴安排在这个地方,王福以再凶也进不来了。可吴兴坤却感到悚然:他想,如果在这里受害,是很难有人知道的…… 在忐忑不安之中,吴兴坤慢慢靠近门侧,警惕地站住了。这时,一股热鸡汤的香味扑鼻而来,冲得他饥肠辘辘。李德兴没有同他说话,回头向外大吼几声:“你给我老实点,不老实,就对不起你!”这话显然是说给外人听的。他说着,到外面转了一圈,关上石门,叫一个男孩站在门边。这时,吴兴坤透过煤油灯看清了:火炉上,炖着一罐鸡肉;桌底下,放着一个缸子。他知道,那是当地群众专门用来作水花酒的小缸。土改前后,他常在德兴家里喝这种酒,味醇而香,可以一饱二醉。传说当年太平天国的首领石达开行军过这里,喝了这种酒,还写下一首诗:“万颗明珠一瓮收,君王到此也低头,五岳抱住擎天柱,吸尽黄河水倒流。”吴兴坤想,我虽然不是君王,也低了头,是否能喝上这水花酒?…… 德兴笑眯眯地回到屋里,随手把门一关,抬锅弄碗,抱起酒缸。这时,吴兴坤一切都明白了。德兴将一块肥肥的鸡肉拈进吴兴坤的碗里,他激动万分,泪如珍珠,滴进酒碗:“德兴,以前我真……”她刚说到这里,德兴一下把话岔开:“老吴同志,现在不是提那些事的时候,要顾眼前。你跟党干革命,领导群众闹翻身。在这里清匪反霸,减租退押,土地改革,互助合作,人民公社……哪一样你没有同群众一起干?八堡的山上流过你的血;八堡的田里流过你的汗。群众的眼睛是亮的。工作中有些缺点错误,就是‘三反分子’?……你不要再计较我个人的事情了。要把眼光放远一点,保住身体,二天好为人民办事。吃,快吃这个(鸡肉),吃好了,好对付明天的事情……来,再干一碗。人家说我是‘明轰暗保’,我们就来个喝够吃饱。”德兴又给老吴斟了满满的一碗。二人边喝边吃边慢慢地说:“老吴,我还记得五三年你给我说过的一句话:‘革命的道路是不平坦的,路边常有荆棘和扒手……’,真的,王福以就是一个不要脸、不要命的官迷。你早没有认出他来,现在同他硬顶,是要吃眼前亏的。我看他就是个扒手,你得注意啊!……”。德兴的话,包含阶级之情,充满同志之爱,使吴兴坤泪水越来越多,几乎哭出了声音。德兴对他又是安慰,又是批评,使他慢慢镇静下来。这时,他悔,他恨,悔当初太官僚,瞎了眼,把王福以的阿谀逢迎。视为小缺点,提成干部;把李德兴的刚直不阿,看成大问题,开除工作,多么糊涂啊!…… 夜,多么短暂的夜,在互相倾吐之中,吴兴坤,忘记了白天被押走60多里山路又被斗争的疲劳;李德兴,饱尝难友重逢的兴奋和愉快。两人同床共铺,谁也没有半点睡意。这一夜啊,他们的思想多么激烈:忆往事,摆教训,谈理想,论策略,……直到鸡唤红日,东方破晓,他俩还如新婚夫妇,吐胆倾心。当年看望伤员吴兴坤的老伯伯、老妈妈们,又看望他来了…… 清晨,云开雾散,红日喷薄,山风还带着寒意,刺得人们的脸痛。李德兴和吴兴坤,一前一后,胸怀朝阳,头顶逆风,走在回公社的坎坷路上…… 录后注:此文是我的短篇小说处女作。登于1979年毕节地区征集“纪念建国30周年.小说选”集《北枝头》 2019.6.5录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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