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后生进城(20世纪80年代发表的小说) 高致贤 算起来,陈后生是陈奂生的晚辈,近年来开了个大煤洞,每月可以收入四五千元,生活一下提高了许多。三十多岁才讲究起来的他:穿一身崭新的中山服,裤脚和衣袖都折起棱角来,手表铮铮亮,电筒亮铮铮,扁担长的“一”字认不得两尺,胸前还别着两只闪光的钢笔;配上一副太阳镜,活像个大知识分子。 贵阳城里还有他的东生叔叔哩! 揣上100张“大团结”,他要到省城去洋气洋气,顺便看看东生叔,看看行情,也去做做其它生意。 一张“大团结”递进窗口,取出一张车票和一把零钱。 上车了,他马上选个靠窗口的座位坐下,好欣赏欣赏一路风光。 “同志:请让一让。” “我买了票的。”陈后生拿出刚刚买的车票。 “请坐你的位置上去。”那人客客气气。 陈后生站起来,边让边想:这些人也太小气了,坐趟车不过半把天,还兴哪样子座位嘛!起眼一看,都是一些认不得的人,无人搭话。他又另外选了一个好位置。 “起来!”一个小伙子走到他的眼前:“这是我的座位”说着,一屁股把他挤开。他亮出车票,那小子说:“我不是查票的。”他只好让开来想:上了车,哪个不想选个好位子?年轻人嘛,就让他去坐。为了不再和这些人争执,他干脆捡个最不讲究的座位。 “喂,你怎么乱坐?” 怪啦,连这个烂位置都有人来争嘞。我就是不让。看你把我怎么样?接着发生了一场争吵。 一个姑娘走过来,客客气气地对他说:“同志,请拿你的票来我看看。”看后,随手指指前面说:“你的位置在那里。” “唉,这票上还真有个位置嘞!”他站着不想让。 “按票上的号数坐。”姑娘和悦中带着几分严肃,不容他再犹豫。 他本想说我认不得号码,但一看几十双眼睛盯着他胸前的两支钢笔,又不好开口了。他干脆站在中间的过道上,让别人坐好了,总有自己的座位,反正是买了票的。 汽车快启动了,驾驶员站起来清点人数,“喂,你坐下。”又是指的陈后生。这时,只剩下最前面的一个座位了,但她在乡里见过,那是当官人坐的,不知谁把我的位置占了,他才不得不问:“师傅,我坐哪里?” 一个中年人看出他不识字,看他的票后指他:“你的是1号,在最前面。” “这样好的位置都不坐,我和你换!” “你说哪样?……”他昂首挺胸走上前去。 下车了,只见很多人走进一所高高大大的洋房子。他憋着一肚子尿,背着一个帆布挎包找茅厕。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小棚棚,急忙钻进去,正要解溲。忽听一声大吼:“你干什么!?”吓得他尿湿裤裆。 “我,我是乡下来的,要解……”他说话结结巴巴,脸都憋青了。那人看他不像坏人,教训他几句后说:“对面就是大大的公共厕所”并随手指给他去路。 这茅厕不就是刚才很多人进去的那幢洋房子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进去了。他夹着大腿走到茅房前,干咳几声,探知里面无人回音,便一头冲了进去,正在解溲,忽然听到一个女人骂他“畜生!” 他本来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此时实在憋不住了,紧急之中,他以为人家是问他的家庭出身,便头也不抬地回答:“贫下中农!”而后,歪开脑壳边解溲边想:这个女人也太不知事了,进来也不先打个响声,谁知你要进来? 在陈后生的家乡,男女共用一个茅厕,谁到茅房前,先打个响声,探得里面没有回响才进去…… 见他不理,那女人越发认了真,大声喊“抓流氓!” “不识字?别着钢笔干啥的?”一个戴大盘盘帽的人教训着他。他知道那是警察,给人指路的。最后只好认罚。就怪自己冒别那两只钢笔,一张“大团结”又去了一半。 按照叔叔的交待,陈后生花五元钱租了一部人力车,再加两元钱的引路费,车夫一直把他送进叔叔家大门。 “路上没有出问题吧?”他叔叔担心地问。 “没有。”陈后生最怕他叔叔知道他不识字出的丑,补充说:“一路都好好的,就是太远。” 他很想去逛城市,但又不敢冒昧出门,只好站在东生叔家五楼的阳台上开开眼界:“喔吆,这贵阳城好大吆!” 东生叔一家,上的上班,读的读书,陈后生一人在家,感到孤单无趣,就主动做饭。饭做一大甄,汤煮一大锅,叔叔回家吃饭的时候,总是动员他出去玩玩。他何尝不想出去玩?但一想起来的时候在路上出的那些丑事,他就觉得头皮发酥。只好说:“等我歇两天脚再去。” 到了第四天,他实在憋不住了,就想请个弟弟或妹妹带他上街逛逛。但三十老几的人了,嘴唇翕动了好几次,也难于开口。 下午,陈后生壮着胆子出门了。出门前,他先看好东生叔叔家房子的式样,数好,一共5层,又看清楚门外停的小包车。把一切都记准了,心里还默念着:五层楼,小包车……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陈后生看得眼花缭乱,不觉夜幕降临。他急忙转回叔叔家。走近一幢大楼,不是叔叔家。他着急了,跑到街上去看,小包车变样了;他又走到另外一幢楼房,被人家赶出来。他不敢再进楼房了,抬起脑壳到处看,不见叔叔家里的人……此时的陈后生,仿佛走进一个原始森林,无边无际。他迷路了! 天很快黑下来,他心里十分着急,渴了,饿了,也不敢去找吃找喝;霎时间,华灯初放,眼前一片灯海,晃得他不知所向…… 急中生忆,他记起叔叔讲的,在城里迷路了,可以去找戴大盘盘帽的警察。这时,他也顾不得什么害羞了,找到一个戴盘盘帽的中年人,讲了自己迷路的苦衷。 “你叔叔家在什么地方?”警察关切地问。“东山路78号”。陈后生说:“我认不得字。” 警察看了看他胸前别着的两支钢笔,他赶紧承认自己真的不识字,是别着冒牌子的。还说了许多好话,要发誓。 警察笑了笑说:“不要紧,我托个人带你去”。随着,托一个人带他走了。 那人把他送的他叔叔家门外,他赶忙摸出两元钱来酬谢。那人不收,他千恩万谢。 陈后生回到他叔叔家,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他只用一句:“我看了一场电影”,就掩盖了当天发生的一切。 从此,他再不敢一个人出门了,整天给他叔叔煮饭。 一天夜里,他叔叔对他说:“小生,现在政策允许了,你们可以出来跑跑生意嘛,把家乡的农副产品变成商品,增加农民收入,尽快富起来。那么多年轻人闲着没事干,为什么不出来跑一跑呢?……” “叔——,”陈后生看家里只有他叔叔和他,一开口就声泪俱下,“您不晓得,我这次就是想来看看行情,好做生意,你晓得,……不行啊,叔叔。以前见天集体做活路,又不出远门,记个工分就行了。现在开放了,谁不想出来做生意赚几文钱?可是,没有文化,不说算账、开发票,连路都找不到,还有坐车……”他一古脑儿将近几天来的苦处向叔叔倾诉了。 “唉——!这也怪我!”东生叔长叹一声,沉默许久。 第二天,他请假,带着后生全城逛了一遍,边走边看,边向后生讲一些社会情况和生活知识。夜里,后生与叔叔商量,他拿出3000元在家乡办一所私立学校,托他叔叔聘请两名好教师。 一个月后,陈后生家堂屋的墙壁刷得白生生的。教师也来了。陈后生在大荒坡创办了解放后的第一所私立小学。 开学典礼很隆重,区长、乡长,乡里小学的校长和老师们都来祝贺。陈后生面对新招收的学生们,语气深沉的报告:“当着领导和老师们,我要说几句心里话。文化、大革、命害了我们这一代,我们不能再让下一代当睁眼瞎了。改革开放了,没有文化不行啊!……” 他一五一十地向大家诉说了上次进贵阳受到的难处,苦处。成人听者,无不默然。只有几个小孩子听得咕咕笑,随时遭他骂几句。 上课的叫笛声响了。陈后生翻开课本,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里的最后一排凳子上。 录后注:此文发表于1989年第二期《高原》文学期刊。 2019.6.18录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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